“国家新生,而个人如此萎悴”
1949年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年份,但是一直以来,关于这一年的历史叙述都是宏观的大历史,而很少有人注意到个人的命运。沈从文在那一年叹道:“国家新生,而个人如此萎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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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张丰
2009年,太平轮遭遇海难60周年,遇难者之一、著名音乐家吴伯超先生的女儿吴漪曼看到新闻,有人要把太平轮拍成爱情故事,她非常着急:“太平轮是生离死别,是时代的悲剧,怎么会只有爱情呢?真实的故事,超越爱情太多。”
那个人就是吴宇森。如今,这部电影终于要上映了。吴宇森在多个场合都透露,《太平轮》由三段爱情故事组成,是动乱年代三对恋人悲欢离合的群戏,也是关于中国人的命运和感情的文艺片。不管遇难者家属的感受如何,《太平轮》最终仍不可避免地把这场海难浪漫化了。这是导演的权利,也是商业的权力。对观众来说,在影院接受一场泰坦尼克式的爱情洗礼的同时,也应该追究这样一个问题,在历史上,太平轮事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伤痛?如今除了消费,这次海难还有什么意义?
(资料图:电影《太平轮》剧照)
1949年1月27日,南方的农历小年夜,第二天就是除夕。太平轮在年关的黄昏从上海起港,约晚上11点40,在舟山群岛和货船建元轮相撞。建元轮先沉,几分钟后,太平轮也迅速下沉。最后只有36人被路过的澳大利亚军舰救起,上千人遇难。
张典婉的《太平轮一九四九》是在拍摄《寻找太平轮》纪录片(2005年播出)的基础上,寻访幸存者、遇难者家属,并多方调研补充材料写成,2009年,太平轮遭遇海难60周年,这本书在台湾出版,两年后在大陆出版。我喜欢《太平轮一九四九》这个书名,在“太平轮”三个字后,只添加了一个时间概念。同一年,龙应台的《大江大河1949》也在台湾出版。
在2009年,60年前的1949成为一个热门话题,那一年的国共内战终见分晓,两岸走向不同道路。在大陆,中央电视台播放了宏大的战争题材电视剧《解放》,“领袖”仍由唐国强主演,“再现了三大战役的宏伟场面”。事实上,和台湾方面抛弃 “沦陷”一词一样,大陆主流媒体以“解放”这个概念来称呼1949也已经过时,更常见的办法是用“新中国成立前”和“新中国成立后”来区分时间。“解放”和“沦陷”都是战争与革命范畴的概念,而“新”与“旧”的对照,则巧妙地把那段历史置于1840年以来的整个现代史进程中,至少从20世纪初期开始,“新”已经成为主流意识形态,在文学和历史书写中占据了价值制高点。尤其是1980年代以来,“新”和“增长”更是意味着进步的、好的甚至正确的。
不管是“解放”还是“发展”,都是一种宏大叙事。电视剧《解放》中,“歼敌数十万”的说法仍充满感情地出现在画外音中。即使在当下,在大多数媒体上,整个社会都会被简约成一堆数字。但是,《太平轮一九四九》用一个“1949”这样的时间概念,让叙述脱离了宏大叙事的集体主义式束缚,就像舟山海域那冰冷的海水一样,没有任何意识形态色彩。回到一九四九,回到那艘臭味熏天的大船,回到那船上狼狈的人,让一个个生命重新鲜活起来。有人这样评价张典婉:“别人写的是政治,你写的是命运。”1949年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年份,但是一直以来,关于这一年的历史叙述都是宏观的大历史,而很少有人注意到个人的命运。沈从文在那一年叹道:“国家新生,而个人如此萎悴。”
《太平轮一九四九》体现了新的史观,努力为每一个人找回名字,找回最后的生命轨迹,找回个人的历史。张典婉“寻找太平轮”的努力,体现在三个层面:寻找36个生还者,让他们回忆海难的具体场景;和遇难者家属聊天,重构遇难者登船前的点点滴滴;寻找和太平轮有关的外围人物,比如太平轮以往班次的乘客,还原太平轮上的生活场景。这一切都困难重重。在2009年前,叶伦明是唯一能采访到的生还者,台湾版推出后,又采访到一位生还者王兆兰。
令人动容的是,叶伦明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——长跑来纪念当年死难的朋友,他是香港最年长的马拉松选手。叶伦明老家在东北鸭绿江边,1921年出生于日本,五岁时回到福州,24岁奉父命娶了一位福州女子为妻,日本投降后,他就带着妻子到台湾打天下。他的获救,和所有人一样,主要是靠运气,在海中他抓住了三个木桶中的一个(1949年报刊上刊登的生还者的回忆,船在倾斜时掉进水里的三个木箱子或木桶,是他们能够活着坚持到澳大利亚军舰到来的主要原因)。获救后,大家各奔东西,叶伦明也回到了东北老家,他对乘船产生了恐惧,只能靠写信和在台北的妻子联系。不久,两岸陷入封锁,他失去与在台湾的妻子、兄弟的联络。1980年代改革开放后,他到了香港,才知道妻子在太平轮事件的第二年就改嫁了。张典婉几次试着请他谈妻子与婚姻,他都低头不语,后来干脆否认结过婚。据其家人说,前些年他的原配再嫁丈夫已过世,晚辈希望撮合他们再续前缘,他说:“不要了,她没等我,一个人习惯了。”
尽管只采访到一个生还者,但叶伦明的故事,应该是整个生还者群体的缩影。他爱上长跑,“跑到倒下为止”,伴随他长跑的勇气,正是60年前那些在太平轮上无缘活下来的伙伴们。他说每次慢跑就是一次活下去的勇气。60年前一起在船上的朋友,来不及到达台湾就被大海吞噬,他幸运地活着,他要努力留住呼吸与生命的感觉。“只要跑步,就觉得肉体、心灵都满足,也从不感觉孤独”。这是孤独的纪念,或许也是海难后遗症。每一位生还者,在其后的生活中,都是在孤独地长跑。另一位生还者王兆兰,在接受张典婉访谈时,数度掩面啜泣。她是36位生还者中最年轻的一位,那一年她的大妹14岁,小妹10岁,弟弟8岁,他们都乘坐同一艘船,没来得及长大。
遇难者不是一堆数字,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。尽量找到并确认每一个生还者和遇难者的信息,就是把每一个数字升华为一个人的过程。海难的第二天,有舟山渔民从水中救起一个女性,“面容姣好,穿着旗袍,高跟鞋”,身上还有证件写着“张桂英”的名字。这名女子被救上来时还有呼吸,但最终没有救活。当地渔民只有为她建一座坟,等相关部门或亲人前来,但一直没有消息——要确证太平轮的任何一点信息,都太难了。太平轮登记买票的乘客只有508人,而根据当时的惯例,挤上的乘客不下上千人,大多数遇难者,名字都永远无法确定。更重要的是,沉船事故的调查及事后赔偿开始不久,上海就“解放”了,参与调查的国民党政府机构,也在仓皇之间转移。其后,是长达30年的两岸封锁,没有人再提太平轮。
正是由于两岸的封锁和调查的中断,沉没的太平轮最终“沉默”,关于这艘船的民间传说就日渐多了起来。流传最广的是,太平轮是一艘黄金船。1949年之前,国民党确实往台湾运送了大量黄金和文物,而在大陆民间,把台湾日后经济的腾飞归功于蒋介石所带去的黄金,这种说法也大有市场,甚至央视的《焦点访谈》在不久前报道的一个挖宝骗局,骗局的主谋还在声称发现了蒋介石留在大陆黄金的藏宝图。据学者陈玲考证,目前有关太平轮是黄金船的传说,有两个来源:一是在白节山灯塔,有人发现了一张关于太平轮的无编号、无年份、无作者的卡片,其中记述了太平轮沉没时的情形,并提到太平轮上有黄金。二是1994年6月的《中国海洋报》1994年5月的《舟山文化报》,分别刊登了署名为叶尔的文章《一九四九,一艘黄金船沉没在舟山海域》,而事实上该文是抄自某文献中的人物回忆录。
太平轮上有没有黄金?答案肯定是有。事后打捞的尸体上,有的妇女手和脚上都有金链子。那是逃亡的年代,有不少人带上了全部家当,但所谓的黄金也不过是这种金链子而已。太平轮不是运送黄金的船,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,但是黄金船的传说永远有市场,因为和真相相比,人们更相信传说,有关海难的浪漫化想象,永远比海难本身有吸引力。这种浪漫化想象,甚至在灾难发生后不久就可以产生,船难发生后,有各种因为机缘巧合而没有上船从而幸免于难的故事,其中有一个是关于孩子的:有家长说,本来是要上船的,孩子哭闹不愿意登船,说船上的人都没有头……这种鬼故事,在不同的灾难后都会有不同版本的流传。但即使是如此荒诞的传说,都不缺乏听众。
最荒诞的浪漫化,非爱情莫属。张典婉几年努力发掘,收获的都是伤痛,并没有在太平轮上发现任何爱情的踪迹。太平轮是一艘货船改装而来,最后一次航行,仍装运了几百吨钢材。上千乘客,大多数都没有舱位,只能挤在过道里和甲板上,很多人晕船呕吐,船上味道难闻,很难让人产生浪漫的感觉。不过,这不影响吴宇森把太平轮事件拍成爱情大片。电影将用高科技手段,给人以海难的逼真感,在这个时代,人们不需要真,只要“逼真”就够了。
附,书籍相关
书名:《太平轮一九四九》
作者:张典婉
出版社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
出版年:2011-6
页数:285
定价:30.00元
装帧:平装
ISBN:9787108037114
关于作者
张丰,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,读书人,媒体人,现居成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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